2011/12/24 晚
聖誕夜,我站在辦公室的大會議室裡,老闆臉色紫漲,會議室裡還有老闆的老闆,
更大的老闆,以及從來沒見他笑過的那位公司法務人員。我的朋友兼同事 CK 站
在旁邊,嘴裡囁嚅著一句話:
「因為電腦不懂尼采...」
這一切,要從幾個月前開始說起...
十月中旬,秋
鈴聲大作,我醒來,集中精神辨認手機螢幕上的數字。必須正確計算二位數加法
才能解除鬧鈴,這在乍醒時分可不簡單,就算腦子好不容易拖拖拉拉困倦地算出
了個答案--也不知道對還是不對--要在觸控螢幕上把數字好好按進去也難保不出
錯。一旦出錯,題目就會換掉,全部重來,搞得你怎也弄不清是算錯,還是打錯?
這麼說來,這隻手機能存活到現在倒是某種小小奇蹟了。打斷好夢正酣的人可是
很危險的,更何況腦袋可能並未清醒到足以理解砸毀的東西價值幾何。小小一個
裝置,所代表的可不正是人類發達文明的縮影?從高解析的螢幕、觸控、還有背
後的相機跟電池,以及電路板上比以前好幾間房大小的電腦還強上許多倍的晶片,
更別說不需要電話線數據機,走到哪兒都可以上網。這麼厲害的玩意,除了手機,
最常用的卻是一樣的事情,就像好久好久以前的 PDA,跟更久以前的萬用手冊那
四大功能:行事曆、電話簿、筆記、待辦事項。再多出來的,多半就花在遊戲跟
上網這些電腦上也做的事,差別只是變小台了,走到哪兒都行。是進步了很多,
不過,總覺得似乎還有更多才是?畢竟,這玩意有方向感、平衡感、眼睛、嘴巴、
耳朵還有觸覺,更可以隨時存取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資料庫:網路,說起來,能
做的,應該不只是讓人用來看看 Facebook,或是養養寵物、丟鳥砸豬一類的事情
才是。Siri 只是第一步,以後還有好多好多會跑出來的。
就這麼照常胡思亂想到了公司,CK 最喜歡這類話題了。工作實在無聊,又耗時間,
中午時間閒聊打屁,拖晚些回辦公室,已經成了重要的調劑。看看 email,回幾
封信,網站逛一圈就差不多中午,CK 準時出現,敲了敲隔間。
「嘿,吃飯。」
沒聊幾句近來的科技新聞、天馬行空的賺大錢想法、抱怨一下所有好玩應用都先
出現在iPhone 之類,CK 就換了話題。
「跟你說,我昨天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
「喔?什麼有趣的?不要又是敗家的喔,你已經嘗試荼毒過我很多東西了。」
「哎呀,不是那些啦。最近有個金馬影展,你知道吧?」
「嗯,你看了啥?」
「有部怪片,叫『都靈之馬』的。」
「講什麼?」
「開場是關於尼采,中間有個人出來講了一堆很像尼采的話卻被主角罵無聊,然
後最後好像世界毀滅了。」
「什麼鬼啊?」
「然後整部片只有三十個鏡頭,總長快一百五十分鐘喔,三十個鏡頭。」
「意思是,一個鏡頭平均...五分鐘?哇塞,是像蔡明亮那樣嗎?如果是那不要跟
我講了我不想聽。」
「不是,不是像那樣啦。我保證裡面沒有人挖西瓜。但好像更極端,黑白片,對
白只有幾句,然後配樂一直都是同一首,而且演員包括那匹馬也只有四個,出現
瞬間的不算的話。」
「天啊,越來越糟了。」
「然後我看完了。但好像不覺得無聊耶。這我好幾天以前看的,過了這幾天好像
越來越覺得不錯。」
「喔?好,我等下去查查。但很長耶,只有幾句對白,然後演員又那麼少,他們
都在幹麼啊?」
「吃飯、穿衣、挑水、睡覺。」
「哇靠,我一定要查一下。但你說你昨天發現有趣的事情,結果到底是什麼?」
「喔,就是都靈啊。」
「啥?」
「都靈啊。那是義大利的一個城市,我昨天發現他的英語拼音跟 Turing
machine的 Turing 好像喔。」
「天啊...你真的是死阿宅你知道嗎。」
CK 說來也是個有趣的傢伙。很少看他加班,但進度倒是都沒掉過。看過一些他的
程式碼,簡單明瞭,只是工作本身難度不夠,看不出真正實力。剛說的 Turing
machine 應該是計算理論裡頭的玩意,不是他提,早忘到爪哇國去了。至於那部
電影,我查了查,是一位叫貝拉塔爾的匈牙利導演拍的,網上還提到之前有位製
片人在他另一部電影的拍攝期間自殺,原因謠傳是導演預算花得太兇讓他傾家蕩
產。貝拉塔爾說,都靈之馬是他最後一部電影,因為所有他想說的,都已經在這
部片說完了。這傢伙,到底看的是什麼玩意啊?
接下來幾天,CK 總是一付睡眠不足的樣子。問他忙些什麼,他說:
「就是那部電影啊。」
「哪部?」
「都靈啊。」
「怎麼還在講那個?你不老早看完了嗎?」
「他只播了六天啊。我想知道第七天發生了什麼。」
「你在講什麼啊天哪?」
「毀滅啊。感覺上那部片就是要說這個。但是它停在第六天,沒有結局。我想知
道第七天發生了什麼。」
「這...我查了一下,導演感覺上是會說『我想講的都講完了,影片就是答案』這
種話的人耶。我看你八成沒希望了。」
「可是...」
「嗯?」
「你知道他說他是哲學家,然後拍電影只是消遣。」
「嗯,對啊。然後?」
「然後我想,哲學不是都要依照邏輯嗎?」
「對啊。」
「所以我就想啊,第七天發生了什麼,應該也可以用邏輯推斷出來吧。」
「你不睡覺就在想這個?」
「不是耶。」
「那是在幹麼?」
CK 停了半晌。突然開口問:
「你記得有個語言叫 prolog 嗎?」
「哇塞,天啊,你還記得那種鬼玩意啊?是不是那個你告訴它貓很可愛,然後加
菲貓是貓,然後就可以問它加菲貓可不可愛那個?」
「對啊。」
「你該不會...」
「對啊,我想應該可以吧。只要我餵給它足夠的資料,它應該就可以跟我說發生
什麼事情了。」
「你...你還好吧?」
「感覺上真的可以啊。比如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這豈不就可以當一條規則
輸入嗎?」
「是啦,但你要輸入很多很多,才有辦法問那麼複雜的問題吧。」
「好像是。但總有更簡單的方法吧...不能叫他自己學嗎...」
「不行啊。你現在趕快離職回去唸書,也許就有辦法嘗試叫它自己學了吧。」
記得那是入秋時候的事情。後來,耶誕節腳步將近,大家都拼著在假期購物潮前
出貨,這話題似乎也慢慢淡出。至少 CK 的黑眼圈是消失了。
早該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入冬
新款手機風評不錯,連帶讓股價也有些長進。CK 寫的應用程式跟著出貨到許多使
用者手上。照理說,那玩意是初版,很可能是一堆問題湧入的時候,但他看起來
仍是一派悠閒,正常上下班。反倒是我焦頭爛額,一堆東西要追蹤。這天又得加
班,近晚餐時分,CK 跑來找我,手上拿著兩杯珍奶。正好偷閒一會,拿到屋頂去
喝。
聊了一陣,CK 忽然湊過來,神神秘秘的說:
「你記得前陣子跟你聊過的 prolog 那件事情嗎?」
「記得啊。你還在研究那個?」
「對啊。但我後來想到一個比較簡單的方法。你也知道 prolog 語法還蠻好學的,
我把這玩意貼到網路論壇上,請大家幫我新增規則,還蠻多人響應的呢。」
「所以,你找出答案了嗎?」
「沒有耶,失敗。」
「為什麼?」
「因為只能照既有的東西推導,沒辦法創造新的東西。拿以前那個笛卡兒例子來
講,你問它上帝存不存在,它就會跟你說不知道。」
「喔,連這種問題也找得出來呀?那不錯啊。」
「是不錯啦,但就沒辦法證明出一個結局了,因為其實結局怎麼寫都可以。」
「哈,我覺得很了不起了,這應該可以拿來檢驗大家的理論完不完備。」
「是啦。但只是完不完備,沒辦法知道對錯。」
「當然沒辦法啦。我記得有人說世界沒有實體,只存在感知者的心中。我猜這應
該可以自成一個體系吧,但不見得就是真的。」
「對啊,我就是這意思。」
「所以你放棄都靈第七天的問題了?」
「放棄啦。我想,我高興它發生什麼事,它就是發生什麼事了吧。」
「那你說的那個網上計畫呢?」
「那還蠻有趣的。我現在弄了一個機制,只要有幾個人確認過沒問題的敘述就會
自動加入,所以只要有人貢獻它就自己會長。只是長得太快,家裡機器快跑不動
了,我那邊有好幾台伺服器閒置,改天移到上頭去跑。」
「哈,不錯喔,給我網址,說不定我回家也加幾條進去。」
「嘿嘿,那也要找得到還沒加過的才行,因為現在已經很多啦。」
CK 提供的介面真的很好玩,還可以問問題,不過由於只有邏輯能力,而沒有類比、
歸納,所以大部分問題都沒結論。我試著加了幾條「上帝已死」之類的規則進去,
發現早都有人加過了。仔細看看,現存的規則多得嚇人。這真的都是論壇裡的人
加進去的嗎?這專案可能比想像的還受歡迎。
接下來那陣子,每當忙得有些煩了,我就會打開專案網頁來看看。資料似乎越來
越多,而且幾乎是指數增加。也許這只是一人可以告訴好幾人,而他們又都很感
興趣造成的現象。總之我沒多想。反倒是有天,突然想到他之前說,「都靈之馬」
拼法很像圖靈(Turing),而眼前我們用的電腦,不也可以當成一台圖靈機器嗎?
講起來,辛苦的工程師或許可說是「圖靈之馬」,因為我們天天都在電腦前面像
馬拉車一樣工作著。如果試著把一天工作的內容輸入,不知道這系統會怎麼想?
比如,工程師會創造程式,程式會有錯誤,有錯誤就要修,不想修了還是得修,
不然薪水會沒有,沒薪水會肚子餓...諸如此類的規則。
沒過幾天,我跟 CK 就在本應放假的聖誕前夕被抓去公司了。所有的伺服器,包
括一部分賣出去的手機,都開始輸出亂碼,給出錯亂的回應。
「因為電腦不懂尼采啊。」CK 說。「我只是嘗試教它,看看會怎樣而已。」
老闆把氣勢洶洶的臉朝向我。
「我...我沒做什麼啊。我這幾天嘗試餵了這系統一些工程師的規則,就這樣而
已。」
「工程師的規則?」CK 好奇的問。都這種時候了他好像還是缺乏危機感。「是什
麼啊?」
「因為我覺得既然都靈很像圖靈,那工程師就很像『圖靈之馬』呀,整天辛苦的
寫程式拉車這樣。」
「喔?所以你寫了很多我們日常工作的事情進去嗎?」
「對啊。」
CK 怔了好一會兒。他再開口時,臉上有著奇妙的表情。
「你知道,那部電影的開場是什麼嗎?」
「你們到底在講什麼鬼啊?」老闆有一點疑惑,但仍然是血壓極高的狀態。「到
底怎麼回事?你們快點想出一個解決方案來!」
「我想我知道原因了。」CK 說。
「那部電影的開頭是這樣的:尼采在某年某月某日步出了家門,可能是去郵局收
信,也可能只是走走。」
「途中,他看到一位車夫正在跟他拉車的馬兒奮戰。馬似乎很老了,不論他如何
催促,仍然不動。到了最後,車夫失去了耐性,拿出鞭子開始抽打那匹馬。」
「尼采看到這一幕,突然爬上了馬車,抱著馬兒哭泣了起來。他的鄰居把他帶回
家,他躺了兩天,最後說了一句話:『媽媽,我好傻啊...』。之後,他又在母親
跟姊妹照顧下活了十年,溫和,但是完全瘋了。」
會議室一片靜寂。
「所以呢?到底怎樣?」老闆似乎在血管破裂的邊緣。
CK 說:
「我想,如果電腦懂了尼采,也會看著我們而啜泣吧...」
後記: 遊戲之作,不惴淺陋。祝所有 MMDays 讀者聖誕快樂,工作別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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